北疆浩瀚，草原無垠。從大興安嶺的蒼翠林海到阿拉善的戈壁孤煙，從呼倫湖畔的粼粼波光到毛烏素沙地的連綿丘壑，內蒙古自治區的廣袤大地上，星羅棋布著1000余個基層司法所。2024年5月，108名新入職律師主動響應號召，從律所走向鄉村、走向牧區、走向邊境，到基層司法所實踐鍛煉，將法治的種子播撒在草原、沙漠與森林的褶皺中。時隔將近一年，這些青年律師們如今怎么樣？現在，就來聽聽他們的故事。
“扯牛犢”中的調解課
“扯牛犢”——這個人們口中的俚語，成了吳偉律師的基層第一課。
吳偉參加實踐鍛煉的是呼倫貝爾市新巴爾虎右旗司法局寶格德烏拉司法所，這一長串名字的背后，是一個距離蒙古國不遠、夏短冬長的地方。當長達半年的寒冬來臨時，零下30度是常態，汽車甚至都無法從牧區的辦事處開到蘇木（鄉鎮）。令吳偉為難的，不只是牧區嚴酷的生存環境，還有初來乍到的困惑。
剛到司法所沒幾天，所長閆樹磊就帶著吳偉參與了一場鄰里間的民間借貸糾紛。還沒到跟前，就聽見一陣激烈的爭吵聲。圖某臉漲得通紅，伸出粗糙的手指，直戳斯某，扯著大嗓門喊道：“咱當初白紙黑字說好倆月還錢，咋的，你家牛犢子生病是事，我家等錢用就不是事啦？”
斯某也滿臉委屈，嘴巴一撇，嘟囔道：“我咋不想還？可誰能料到牛犢子突然病倒，為給它看病，我把家底都快掏光了，實在拿不出錢吶。我又沒說不還，你就不能寬限幾天？”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情緒越來越激動，互不相讓。
圖為吳偉律師（右一）入戶調解糾紛
因為牛犢子生病的一場借貸“拉扯”，這糾紛并不復雜，卻讓初出茅廬的吳偉亂了陣腳。閆所長看出了吳偉的窘困，不慌不忙地走到兩人中間，抬起手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咱都是多少年的老鄰居了，低頭不見抬頭見，為這點事兒鬧得這么僵，不值得啊！”此話一出，緊繃的氣氛瞬間緩和了。
他接著說：“斯某啊，牛犢子生病，你心里著急，我們都理解。但咱借了圖某的錢，于法于理得給人家一個交代，對吧？”閆所長又轉向圖某：“圖某啊，你家急著用錢，這我理解。可斯某家現在確實遇到難處了，得將心比心，給他點時間周轉。”
見雙方緩和，吳偉趁熱打鐵，給雙方解釋了法律里“分期還款”的相關解釋。雙方都退了一步，不久就商量出一個還款安排。
習慣了搬著法條“唇槍舌劍”的吳偉在這次“拉扯”中體會到，人民調解是一項將法律與情理相融合的工作，只有實現兩者巧妙的平衡，才能有效化解矛盾。
羊群中的調解密碼
基層人民調解這一門必修課，一開始也讓擅長運用法條的蒙古族律師額日登畢力格有點發蒙。他實踐鍛煉所在的呼倫貝爾市鄂溫克族自治旗巴彥托海，是一個多民族聚居的草原城鎮，有鄂溫克族、達斡爾族、錫伯族、蒙古族、滿族、回族等14個民族。
額日登畢力格到所工作不久，遇到這樣一件糾紛。一年前，李某購買了一百只羊放到某嘎查（村居）牧民德某處代為飼養，雙方約定：德某負責羊群的日常喂養，負擔飼料、放牧、防疫等一切費用，其間李某不承擔任何經營管理羊群的義務；待到第二年春季，羊群大量繁殖羊羔時，李某將自己羊群產下的30只羊羔作為報酬給付給德某。
轉眼一年過去，二人對勞動報酬和羊群總數進行結算時，德某卻聲稱，小羊只有26只，要求李某再以現金的方式給付他1萬元作為報酬。李某并不相信，德某卻說羊羔夭折太多，現在就剩26只，要是李某不同意這個方案的話，就把他寄養在牧場里的100只大羊全拉走，一只也別想拿回去了。
羊群是白天放牧晚上圈養，且是多群羊混放，廣袤草原更別談監控了，根本辨不出個是非對錯。二人爭執不下，甚至準備去法院打官司。
圖為額日登畢力格律師使用民族語言對當事人進行法律講解
接到調解任務后，聽了來龍去脈，所長巴根想讓精通五種民族語言的額日登畢力格先試試。額日登畢力格熟練使用漢語和鄂溫克語與雙方當事人交流，很快發現了癥結：矛盾雙方并不是對相關法條存有異議，而是對事實認定有爭議。而事實認定，正如上文所說，像是個死局。
巴根所長見狀，就悄悄對額日登畢力格說：“人民調解不僅需要依靠法律，更需要考慮鄉土人情。你家也有牧場，想想相關的細節，是有突破口的。”
額日登畢力格想起自家在放牧時，為了區分幾家不同的羊群，會給成年羊群身上做上涂色的“明記”或者耳朵缺口的“暗記”。他還想起來，小羊都有認母的行為，即便個別小羊辨識能力較差，母羊也會精準找到自家的小羊。
于是，一個解決方案就這樣形成了：先把兩家的大羊趕到草地上，過一會再把小羊放出來，嗷嗷待哺的小羊會立刻找到自家的母羊哺乳，用這樣的方式堅持幾天剔除誤差，基本上羊羔應該歸屬哪家就清晰可見了。
調解后的第五天，額日登畢力格接到了李某打來的電話，說按照司法所給出的辦法，最終確定他的羊群繁殖的羊羔是53只。在事實面前德某沒再狡辯，李某也到法院對德某進行撤訴，一宗糾紛就此化解。
這次調解之后，額日登畢力格意識到，想做好基層司法工作，不但要有掌握法律“手術刀”的能力，也要具備開具調解“處方藥”的能力，正如他的名字“額日登畢力格”（文武雙全）一樣，有本事也要有方法，才能解決問題。
迷失少年的新路
低學歷、混社會、打架斗毆、滿不在乎，這是律師王巖巖到包頭市九原區白音席勒司法所后，對剛入矯人員小張的第一印象。他剛滿18歲，因犯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
沒有懊悔，沒有恐懼，沒有局促與拘謹，不同于其他矯正對象，小張身上更多表現出來的是對自身經歷的無所謂及對父母關心的不在乎。他全程有說有笑地玩手機，看見父親的尷尬和母親的眼淚，他反而調笑說：“媽，我過幾天就又被抓起來了，你怕不？”母親哭得更厲害了，他反而愈發開心地狂笑起來。
為了弄清楚小張走上迷途的原因，所長尹翠英帶著王巖巖開展了深入的調查和走訪。原來，小張父母的文化程度不高，又長期忙于工作，單純地認為孩子吃飽穿暖有錢花就可以了，忽略了孩子的心理需求及對孩子的正確引導。小張初中輟學后在社會上游蕩，結交了許多劣友，最終因打架斗毆致人輕傷。
圖為王巖巖律師主持調解糾紛
在了解完情況后，王巖巖和尹所長通過反復研討，制定出一套切實可行的矯正措施。
第一條就是家庭教育的參與。相比于和小張的見面機會，王巖巖和他父母見面的次數更多。在司法所的指導下，小張的父母開始注意自己與孩子交流的方式方法。入矯一個月后回訪中，小張的母親嘴角掛著笑容：“真的謝謝你們，孩子不吼我和他爸了……”
第二條是法治教育和心理疏通。王巖巖適機帶小張走進法治教育基地。電影《少年的你》放映時，小張盯著屏幕喃喃：“打架真蠢……我明明可以有一個不一樣的初中生活……”
趁熱打鐵，王巖巖為他聯系了技校，讓小張在健康、穩定的環境中提升文化知識水平和認知能力。同時，安排小張積極參與社區志愿服務。
幾個月后，小張的眼里有了光，他對王巖巖說：“以前我總是覺得社會對我不公平，學校老師對我不公正，爸媽不喜歡我。不過現在我明白了，問題出在個人（自己）身上。暴力行為不解決問題，害別人也害我。只要我努力改變，社會依然會接納我，將來也一定能有出路，讓我爸媽放心哇！”
一場“迷途少年的救贖”，讓王巖巖認識到辦案容易醫心難。想要做好基層法律工作，除了扎實的專業知識，更多的是付出真心、耐心和責任心。
老崔的油桶
劉虹汝律師已經在呼和浩特市和林格爾縣司法局城關司法所鍛煉近一年，在很多工作中已經可以獨當一面。
這天，張斌所長拿著一疊檔案一腳跨進門：“小劉，來新人咧！”身后是一名剛入矯的社區矯正對象，40來歲一臉風霜。這人名叫老崔，因犯盜竊罪而被判處拘役四個月、緩刑六個月。
張所長把檔案交給劉虹汝，沖老崔說：“老崔，跟劉律師嘮嘮？”老崔從鼻子里哼出一聲：“有啥可嘮的？抽點柴油也算偷？跑大車的誰不捎帶手弄點油？”
老崔是一名大車司機，深夜經常將公司的重型半掛車油箱內的柴油抽出，裝入其提前準備好的塑料油桶內，運回家中，再進行出售。談話時，老崔抱怨道：“二十來年了，所有的大車司機都是這樣做的，我就抽了點油，我這哪是盜竊？不抬（抓）別人，咋就抬我了？我掙得少，要不是為了家誰會去賣油……”
聽到老崔的抱怨，張所長說道：“你這是還不服判決，法律意識太淡薄了。小劉，給老崔普普法。”
圖為劉虹汝律師開展普法講座
劉虹汝隨即翻閱了他的矯正檔案，發現在《社區矯正對象自陳量表》中，老崔在“造成我犯罪的原因”一欄，勾選了“客觀原因”。
劉律師示意老崔坐下，語氣平和地問：“大哥，車里的油是你的嗎？”老崔低頭答道：“不是。”
“不是你的，你拿走了，這就是盜竊，人家抬你是正常的執法。如果公安機關發現了別人也有這樣的行為，同樣也要抬。而且這和你工資低可沒有關系呀！”
劉律師又指著“造成我犯罪的原因”說：“你犯盜竊完全是因為你主觀上法律意識淡薄，而非客觀原因。盜竊罪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秘密竊取他人財物的行為，你已經觸犯了刑法264條的規定。”
眼看老崔還是一臉不耐煩，劉律師接著說：“你得感謝國家寬大處理！國家是覺得你不是罪大惡極，能挽救，能回歸正常生活，才判你緩刑，才讓你社區矯正的。不耽誤工作，不影響生活，比蹲大獄強多少倍！這是寬大處理，你得認識錯誤，珍惜這次機會啊！”
老崔低垂著眼皮，默默點下了頭，終于端正了態度。
這一年來，劉虹汝覺得，基層司法所工作不同于法庭上的慷慨陳詞，更多的是家長里短的瑣碎。但正是這些經歷，讓她在瑣碎中看見了光，學會了如何用法律傳遞溫度，如何把走岔道的人慢慢拽回正路上。
從茶馬古道到北疆門戶，變的是時代，不變的是人們對公平的渴望。一個個鄉鎮（蘇木）司法所，駐守在牧民轉場的必經之路；一個個街道司法所，串聯起城鎮社區的萬家燈火。與司法所雙向奔赴的青年律師們，正用法律丈量著每一寸土地——他們調解糾紛時帶著奶茶的暖意，普法時說著牧民聽得懂的比喻，矯正幫扶時守著“治病救人”的初心。
法治的意義，或許就藏在這些瞬間——當少年放下拳頭捧起書本，當牧民糾紛化解握手言歡，當迷途者說“我想重新活一次”……法治的根，就這樣深深扎進了草原的春天里。（作者 趙亞瓊）
